赵珩︱寒夜客来 失之交臂——关于逯耀东先生
2001年,我的第一本关于饮食的随笔集——《老饕漫笔》出版,其实,这是一本游离于饮食文化边缘的随笔,后经三联书店资深编辑孙晓林先生推荐并任责任编辑才得以出版。出乎我的意料,这本小书出版后反响尚好,居然一年之内重印。因我是不见经传的作者,该书又经朱季老为序、王畅老题签,于是读者对我的年龄等等有种种猜测。还记得第一篇书评是黄集伟先生写的,黄先生也完全不认识、不了解我,文中所猜测比我的实际年龄大了很多。
2001年底,内子从社科院历史所拿回一本《肚大能容》,是她的同事、宋史专家王曾瑜先生转送给我的,台湾学者逯耀东所著,台湾东大图书公司出版。书是竖排繁体,非常漂亮。
从书中多少能够了解到逯耀东先生的情况。逯先生1932年出生于江苏丰县,后随家人去了台湾,1957年毕业于台大历史系,随后入香港新亚学院,受业于钱穆、牟润孙、严耕望诸前辈先生。获硕士学位后回台湾大学任教,1971年在台大获博士学位,主攻魏晋南北朝史的研究。又曾在香港中文大学、台湾辅仁大学、东吴大学等校任教。1991年重返台大,开了中国饮食史等课程。
《肚大能容》文笔清隽,内容大多是讲大陆的饮食,而能结合历代社会生活史,既有鲜活的生活场景,也有饮食的历史渊源,读来引人入胜。逯先生在这本书的自序中写道:“十年前我从香港中文大学,再回到台湾大学历史系教书,先后在系里开了‘中国饮食史’、‘饮食与文化’、‘饮食与文学’等课程。这是第一次将不登大雅之堂的问题,带进历史教学的领域,没有想到这门课程颇能引起学生的兴趣,每次选课都在百人以上。去年最后开‘饮食与文化’,选课的竟三百多人,普通教室容不下,在文学院大讲堂上课,挤得满满的,更有站立在后面或坐在两旁阶梯上的,非常热闹,这是台大历史系多年没有的盛况了。”
由此,我也联想到前些年上海唐振常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学讲饮食文化和我自己在首都图书馆讲座时的情景(当时也是由于听众不断增多而更换了两次教室,最后不得不在大报告厅开讲),社会经济的繁荣与发展带来了人们对于饮食的更多关注。
自从小书《老饕漫笔》在三联出版后,也带动了一批饮食文化图书的出版。后来三联搞了个“闲趣坊”丛书,集合了一些饮食和相近题材的图书,一时竟在三联书店门市搞了个专柜,挺热闹的。
我很喜欢逯先生的书,于是便将《肚大能容》推荐给三联的孙晓林先生,她也颇感兴趣,表示很愿意在大陆出版逯先生的这本书。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逯先生,并附上我的《老饕漫笔》一书。后来由孙晓林与逯先生直接联系,在很短的时间内(2002年),《肚大能容》大陆三联版即付梓印行,受到了大陆读者的关注。由于两岸意识形态不同的原因,大陆版在一些文字加工上做了相应的处理。
逯耀东先生写饮食的文字绝对不是停留在味觉,而是将饮食和历史文化结合起来,求本溯源,旁征博引,非常生动。他谈饮食的散文没有丝毫的烟火气,而文雅的书卷气却油然可见。我想,这正是他的这类散文随笔受到读者欢迎的原因。
《肚大能容》出版前的当年7月,我收到了逯耀东先生的信:
赵珩先生道鉴:
手教奉悉,拙作得先生荐举在三联印行,感激何似。曾瑜先生二十年前在香港结识,时有书信与著作交流,对其于尽忠报国之探索与气概非常钦佩。知尊夫人亦治中古,与耀东是同道。永兴先生传义宁之学,周一良先生遽然大去之后,国内真正知陈先生者唯此一人耳。近十余年来,陈先生成为一种象征,被(炒)得太热,已经很难见到“且作神州袖手人”的真面目了。曾与一良先生谈及此事,亦有同感。
饮食虽小道,然自有其文化基础,近年因教学涉及此领域,越来越觉得其中趣味。邓云乡先生言燕京掌故,今人无法相辈,能与其并论者,唯此间已故之唐鲁孙。唐氏为旗人,为珍妃之侄孙,出道甚早,吃遍南北,留十二册文集,多论燕京风土及南北饮食,前有出版社出版其文集,耀东以《馋人说馋》为其序。先生之作,已超越掌故领域,为当代饮食与社会变迁提供了珍贵史料,而这段时期饮食面貌至今仍是空白,这是尊著珍贵之处。历史材料与掌故对我们学历史的来说,是有区别的。
这些年常到大陆行走,所见所吃仅一鳞片爪,不能见其变迁的面貌,希望将来有机会能多住些时日,北京将是一个据点。如果有机会到北京,当往拜访并聆教言。此次《肚大能容》得以在国内出版,除得先生大力推荐,孙晓林女士烦神最多,请代为致谢。即请
撰安
逯耀东拜上
〇二,七,十八
不久,逯先生又寄来他在《肚大能容》之前在台湾出版的几本书,如《已非旧时味》、《出门访古早》等。此后,与逯先生书信往还频仍,所谈已经不局限于饮食的话题。从2002年至2005年之间,往还书札竟有二三十通。有次逯先生来信问及“尊府与赵尔巽有关系否”,我直言相告,次珊公是我的曾伯祖,而曾祖就是季和公(尔丰)。后来他又索要内子的著作,于是奉嘱寄上了内子的《唐礼摭遗》。
我曾在1993年到过台北,因此在论及大陆与台湾饮食时,逯先生问我对台湾饮食业的印象和观感如何,我说,就江苏菜、淮扬菜和湘菜而言,目前大陆的馆子不及台湾,主要是保持传统不够,创新太多;而其余者,则台湾不及大陆。逯先生亦以为然。
80年代以后,逯先生经常携夫人往来大陆与台湾之间,几十次往返不止,有时能在大陆住上三四个月之多。他到过大陆很多地方,从他的书上看,从江南吃到西北,每次点的菜很多,且吃过正餐后居然能再去品尝小吃,胃口之好、食量之大,令人称奇,不愧是“肚大能容”。我估计也不过是浅尝即止罢了,从中更多感到的则是逯先生的一段乡愁,一种怀恋。
逯先生的根在大陆,他对饮食的钟爱更多源于对中华传统文化的热爱,他对“台独”是深恶痛绝的,也不喜欢台湾的政治环境,这些观点都能从他的著作中显而易见地看到。
2005年,应三联孙晓林之约,他又专门为大陆的读者写了一本《寒夜客来》。“寒夜客来”取自南宋诗人杜耒《寒夜》诗“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以此为题,抑或是由于逯先生更看重饮食的意境。这也是他在大陆出版的第二本饮食文化散记,由王畅老题签,还请张充和先生和青年书画家唐吟方为之插图。
逯先生毕竟是史学家,他去世当年中华书局出版了他的学术代表作《从平城到洛阳:拓跋魏文化转变的历程》与《魏晋史学的思想与社会基础》,三联书店继于2008年出版其遗著《抑郁与超越:司马迁与汉武帝时代》,都是广为学界重视的著作。
我与逯先生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书札往来几年的时间,所谈的内容十分宽泛。每年春节都有贺卡互致问候,直到2005年,他还来信说不久会来北京,届时一起去各处品尝美食,我也答应带他去一些熟悉的馆子,我们都期待着这一天。
2006年2月,突然接到孙晓林打来的电话,说前一天逯耀东先生因突发脑血管疾病意外走了,我觉得太突然了,简直不敢相信。接着就接到两三家媒体打来的电话,让我谈谈逯先生的情况和我与逯先生的交谊。说实话,我真的不知从何谈起,他是一位学者,性格是那样开朗与诙谐,那样热爱生活,怎么会如此匆匆而去?且只有七十四岁,真是太可惜了。寒夜客来,失之交臂,留下的是无尽的遗憾。
(本文选自《逝者如斯——六十年知见学人侧记》,赵珩著,中华书局2017年8月)